这种欲望一经确立，就像一场不可中止的连环爆破。周海壹开始变得焦躁起来，心率陡然加快，脑波跳红，动脉跳得像是要从皮肤里钻出来。这些迹象把杨梦舒和丁达吓一跳。杨梦舒惊讶地问：“怎么回事？哪里不舒服？周海壹，你不舒服要讲出来啊！”
“我没事……我想吐。”周海壹撒了个谎。
“吐到这里。”他们拿了个有封盖的、印着生化标的垃圾桶来。周海壹只感觉喉头一酸，的确是想要呕吐的感觉，又低下头稀里哗啦吐了。天敌的残存物质肉眼可见减少，原先那水泥汤一样的颜色，现在已经清淡了很多，像是在呕胃液了。医疗组怕周海壹脱水，一边还给他输着吊瓶。
“不要让席箐靠近我，”周海壹摩挲自己的胃部，对杨梦舒道，“我很严肃，杨主任，我现在吐空了胃袋，就想吃人。”
周海壹的语气一点都不像是开玩笑。科幻作家兼钟山计划特异生物档案室负责人丁达出声道：“是你们那个什么……吃伴侣的习性发作了？”
“算是。还得尽快让我的灵魂装置回到我身体里。”
丁达说：“那得做完手术之后了。你身体带毒，灵魂装置靠近不了你。”
周海壹想过很多种栗宝出生的场景，什么狗血的画面都想过，但没想到最后是这样的，冰冷的高精尖技术们簇拥他，唯一热烫烫的是想吃人灵魂的渴望。周海壹靠在沙发上，插满管线的他像正在充电的机器人。非常厌烦。
“尽快手术吧，我受够了。”周海壹说。
周海壹的手机早丢了。他记得他带了手机进后室，但这玩意进了后室就变得没用起来，很快就遗失。从后室出来周海壹就一直昏迷着，现在他是没有手机的状态。墙上挂着时钟，知道现在是几分几秒，但没有日期。周海壹问道：“杨主任，今天是几号？”
“六月十九号。”
这日期已经刻在周海壹的骨子里了。怪不得他今天不论如何都想醒来呢。今天是席箐的生日。
回想起自己劈头盖脸地送给席箐的话就是“出去”之类的话，连句“生日快乐”都没说。不过，席箐需要他说生日快乐吗？不太清楚。
唯一清楚的是，如果栗宝今天出生，那么六月十九号就是她的生日。
一个人的生日覆盖另一个人的生日。会不会是某段幸福的记忆覆盖某段悲伤的记忆？反正吞食席箐的记忆之后，周海壹再也不会替他过生日。总得有个由头庆祝些什么吧？庆祝栗宝的生日正好。
周海壹不知道，但凡他这心声经外人捕捉哪怕一点，都会让人发觉，他与周辛楣愈发相像，不愧是母子。那张常笑的脸，从醒来之后就再没露出过真心笑容。
他们从刚才那结满白霜的病房挪到这一房间来，周海壹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呼吸里带出像冬雾一样的烟气，自己的身体就像一个毒气源，那些物质附着到墙面、仪器上，总感觉天敌通过这样的方式仍然活在他体内。不，周海壹本能地意识到，天敌是被栗宝解决的。这就是自然规律，弱肉强食，就连周海壹都为这无名天敌感到可惜——怎么就被一个胎儿干掉了呢？SPC－47这单支活了这么久也不是白活的。
周海壹单手撑开，支住大半张脸，眼睛从指缝中露出，眼中完全没有笑意的周海壹凭空多出几分恐怖，就连一旁正在工作的杨梦舒和丁达都感觉到了。
这就是SPC－47食欲没有满足的表现吗？
大约一小时后，杨梦舒的耳机里传来手术室布置好的消息。
他已经向周海壹解释了机器人手术是什么概念。这医疗中心的设计非常好，预估过了会有一定量的病房因为周海壹的毒性而报废，计算了这些余量，这些病房和手术室给周海壹做两次手术都是绰绰有余的。他们会先在这间病房为周海壹注射麻醉，然后将他推到手术室，听说蒋老板的女儿会作为特别助手来帮忙。
周海壹得到允许，可以在手术之前先洗个澡——热水澡让周海壹的心情恢复了不少。洗去呕吐物的恶臭，洗去羞耻，洗去心底那股莫名的愤怒，他浸泡在浴缸里，胡乱地想着这些他用过的洗澡水会不会也被当做特殊生化物，要经过特别处理，不能随便排进下水道……周海壹不喜欢现在这具身体。小腹隆起，但并不撑坏他的皮肤，只是看见那些青紫血管，难免觉得恶心……真正意识到自己要带来一个新生命的感觉原来这么撼动，周海壹想，他的人生会不会打水漂？他的学业会不会就此中止？他会不会就此从现代生活中隐去……越想越冷汗直流，到最后竟然无可奈何地流下恐惧的眼泪。他不想一个人承担这些。所以当时他才想要告诉席箐。他以为两个人分担的话，糟糕的事也只用承受一半。周辛楣很好，周辛楣很可靠，但这仍是周海壹的责任。栗宝也很好，不该这么想栗宝的。周海壹很痛苦，刚才才熄灭的羞耻感换上了罪疚感，亮堂堂地从中心熔化了周海壹的坚强外壳。
他扶着浴缸出来的时候，双臂都在颤抖。擦干身体，吹干头发，镜子里的自己，这令人作呕的白发……倘若以后这头发不能恢复怎么办？黑色的染膏可以染上颜色吗？听说头发白到一定程度就再也上不了颜色了。曾几何时周海壹还那样阳光、英俊，现在像是从生化事故里逃难出来的，原来他的下颌线也可以很锋利，原来他嘴边的那颗痣可以这么显眼。
换上新病号服，周海壹沉默地出来，他们已经清理过病房里的有毒物，因为积累的时长不多，负压还能大概地排出百分之九十五的有毒物。周海壹躺回病床上，他说：“我这次会很快就醒过来吧？我感觉我都快长褥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