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壹是在都市里长大的小孩,钢筋水泥比山野丛林更像他的狩猎场。他们曾住过的筒子楼是个凵型,最上没封口的是横拉的大铁门,每户大约四十来平米,这样的一层就至少住了小二十户。周海壹和席箐家就是住同一层、相对的户头,凵字的左竖和右竖。拢共八层楼高,他们住六楼,往上跑比往下跑轻松,从小他们就是在水泥楼顶长大。

    他们其中胆子最大的,曾经琢磨过怎么从通风管道爬下去,或者是踩着每一层户头的水泥檐爬上爬下。上小学前,大家最常在筒子楼里玩捉迷藏,周海壹学说话晚,和席箐相互认识于三岁,很小的时候他们就学会藏在一起,别看周海壹不声不吭的,为捉迷藏选址可是一流,拉着席箐躲进去,半天都找不见他们,直让同伴找到放弃、遗忘他们。周海壹热得满头褐汗,最后往往是陪席箐找一个不被孩子们烦扰的地方,老老实实坐一上午或是一下午。

    从那时候起,周海壹就很擅长在一个新的环境里,找到自己的容身之处。

    周海壹对他现在所处的环境毫无概念,可他通过留意墙上、地面或任何能看见的符号信息,以及后来见到第一具尸体后有意搜查流浪者笔记,周海壹渐渐知道了一些零散信息。他不知道这个多层级自主增殖空间叫做“后室”,但他从其他流浪者的痕迹那儿得知哪一层是安全的,哪一层应当尽快离开。

    世界上有SPC-47这样的空间型生物,就有可能同样产生这套多层级增殖空间的生态系统,而既然是生态系统,就有可能存在其特有的生物和现象。周海壹现在太庆幸自己这类生物有A面B面这样可以相互对话的设定,否则孤独首先就会把他逼得精神失常。

    他在后室所碰见的第一个恶意实体是某种类人生物,周海壹初见时还以为它是赤裸的流浪人类,重复着美西口音的“这里有人吗?求求你们,如果有人的话,能不能接纳我?”,周海壹这三流英语听力是一句都没听懂,大概知道是在说英语。类人生物在发现周海壹的存在后,以超乎想象的速度奔向周海壹,肢体扭曲,感觉脖颈和四肢的骨骼并不能支撑其躯体,是更伪劣的仿冒人形,跑起来有种劣质建模绑骨的滑稽感。

    当然,第一次被追猎的时候,周海壹还是吓个够呛,拔腿就跑,见屋则进,见缝则钻,运气好的话会卡进传送点里去到其他层级,可周海壹那次运气不大好,跑了大概八九分钟,体力到底是不如从前了。周海壹要求B面显形,高三米有余的B面几乎要头顶天花板,那次他们便开始了测试——B面被称作灵魂装置,其实是他对人类这样同时拥有灵与肉的二元生物只能有一部分的干涉能力,但如果是单纯的一元生物,即概念生物,应该可以成为B面的食物链下层。

    周海壹便开始测试,后室的诸多实体,其存在究竟是稳定而确立的二元生物,还是该增殖空间里为了仿冒出生态系统而产生的初级生物。简单来说,就是进化到了高级层面还是仍处于低级层面,例如地衣和地衣可以栖居的基质,基质就是后室空间,而地衣就是这些活动的、不论是否有恶意的实体。

    当A面与B面同时显形时,类人实体将会下意识追猎人形的A面,这应该是根据它的经验,发现流浪人类可以成为他们的食物或是玩物。而对B面,类人实体呈现出非常明显的犹豫态度,似乎是感觉到他们是同类而不必相残。所以周海壹让B面显形后,可以发现该类人实体步步后退,它那几近于无的智商无法处理面前的信息——它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流浪人类会有一位更高级别的实体在旁侧保护。

    类人实体逃跑了。周海壹扶着墙,喘匀了气后,突然问B面:就这样让它跑掉,我岂不是白逃一趟?开玩笑的,我想说的是,这东西会怕你,那你能不能真的对它造成威胁?

    B面说不知道。于是周海壹几乎摒弃了所有道德考量,和B面制定计划,只为了研究清楚,他们是不是能对实体造成真正的威胁,还是说只能吓一吓它们。这对周海壹的精神状态来说很重要。一切的恐惧都来源于火力不足。

    制定好计划,周海壹——也就是A面,将B面留置在一个缝隙的角落,让他留守在那里,然后A面在空间里重新闲逛,试图勾引类人实体。在周海壹游荡的第十五分钟,类人实体重新出现,无脑地重新开始追猎。A面凭借记忆,顺利跑回B面所在的缝隙入口。当类人实体试图挤进之时,B面那层叠幕布的头部仿佛好戏开演,一层层拉开,将类人实体从上到下吞吃下去。B面嫌弃恶心,并不打算将类人实体吞入,此时头面部的幕布合拢,锋利如刀片,就这样将实体切碎。B面抖擞自己头面部的组织,碎屑和透明血液落了一地。以前形容B面是清俊的黑骑士,其实他不是,他只是伪装到位的恶兽。

    B面:你会怕我吗?

    A面:我爱死你了。

    B面不想吞下这些诡异生物也是有原因的。B面的头帘掀开,如果一通到底,其实是进入其他异空间的通道,通往的是他们一族保存生息的原乡,又不是垃圾场,什么东西都让进去。

    如果说B面更多充当了SPC-47的异种生物的功能,A面则是充分发挥他们进化成人类的功能,进行逻辑推理和计划制定。A面的攻击性稍弱,但B面可以随时接管A面的身体,这样SPC-47几乎是没有敌手了。

    周海壹愈是通过战斗和捕猎行为来了解自己,就愈是不理解为什么他们面对破庙里那生物时的恐惧。不要说周海壹了,就连训练有素的周辛楣都能失踪。

    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周海壹一路上搜集了不少死去流浪者的剩余纸笔,开始记录他的后室探险手记。

    所以那天摄像头拍摄到的,周海壹卧在无尽回廊里休息,其实单纯只是周海壹走累了想睡觉。为了保持警戒,周海壹开放了身体的权限,允许B面在自己陷入睡眠或者疲劳的时候拥有一部分身体的处理权,这样如果有危险到来,周海壹不需要通过思考就能先脱离险境。

    A面:我愈发感觉我们其实是一体的了。

    B面:我们本来就是。

    A面:那这样很不公平啊!为什么你可以用这么酷的灵魂装置身体,而我用的是人类身体?

    B面:我不是身体。在人类的知识里,自我也有许多结构,我们就是这样互为保护的自我的结构。因为我不会随意地变成你,你不会随意地变成我,我们才得以稳定,才能组成我们,组成“周海壹”。

    A面:那我们到底是什么时候固定成A面和B面的?如果只是社会化与否,你也可以接受社会化,而我亦可以退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