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轰隆一阵雷响。

    谢谦坐起来,听了这个疑问他有些疲惫地用手搓了搓脸。檀玉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似乎并不急于他的回答。无声地缄默里两个人似乎斗争了许久,檀玉看着他,目光审视而坚定。谢谦在这目光下无处遁形,他长长叹出一口气,放下了举累的目光,语气里有些丢盔弃甲的狼狈:“……我想要个孩子。”

    说完他试探性地看了看檀玉,却见他脸上依旧是那副表情,看不出悲喜。

    谢谦低下头,手掌放在膝上,头一次向一个人剖白自己:“……年节里那场病,我想通了许多事。我少年失怙,又手刃马匹,父母之死均在眼前。长姊长居深宫,我一个人活到现在,也就独惯了。”

    他闭了闭眼:“这样晃晃荡荡活了近十年,于我而言,早已无事不可舍,无人不可离。就连我这条命也是这般,若有一日能舍在沙场上,我依旧会去。但是……”谢谦顿了顿,“但是那时我想到了宁禧……她是阿姊的女儿,是谢氏唯一的骨血。天家情薄,纵然她与太子兄妹情谊深厚,但是军国大事下,公主之尊却依旧飘若浮草。”

    谢谦看向檀玉:“百夷虽灭,但戎狄依旧。如今我在时尚且是阿姊与宁禧的倚靠,可我若不在了呢?这样的变数尚且还有十年,也正如你所言,圣宠难得、君恩易散,我不敢赌。”

    “所以我需要有子嗣来承袭谢氏,”谢谦喃喃,“这样十年后、二十年后……宁禧尚有谢氏可以倚靠。她的荣辱系于天家,却易断。若有谢氏在,便有一隅可供喘息。”

    檀玉静静看着他,这个答案其实在他的思虑中并不偏颇,但是还不够。

    他向后微微仰去,靠在大椅的椅背上,轻声道:“还有呢?如果只是子嗣,你知晓的,我会为你诞育血脉,这是我作为谢氏主母的责任。剩下的呢?那些你的‘偏爱’、你的‘注视’、又或者说……你在湖阳为李氏做的事情,这些,你为什么要做?”

    檀玉想起红芍告诉他的那些事,露出有些困惑的眼神:“在湖阳这件事里,以你的权柄,信手将李氏彻底拖下水也是可行的……圣人并不会因此而降罪你,或者说,圣人也乐见一地世家崩成散沙。而我也会失去母族的支持,彻底依附你……谢礼之,你行军布阵均有奇才,又不计后果,这样对你而言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你为什么不做?”

    为什么不呢?是因为那传说里飘忽不定的爱吗?

    两个人几乎在心里同时自嘲,谢谦却站了起来,向檀玉那边慢慢走过去。

    “我不知道,”他说,语气有些垂头丧气的沮丧,“我……我只是不想你难过,小玉。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谢谦的影子被烛火拉得老长,檀玉微微仰起头看向他。男人停在他面前,檀玉看到他脸颊处青涩的胡茬与微微陷进去的眼窝,那种雨中一夜的奔波下风尘仆仆的疲倦。谢谦低着头看他,从眉眼鼻梁唇角领口看到衣裳下微微隆起的腹部,谢谦的手掌蜷了又松。

    他慢慢在檀玉脚边跪坐下去,抬起眼来看着他的心上人:“湖阳初见你时,我轻慢你,是我之过,我认罪。但是我没有想过欺辱你……你是我的妻子,我那时想我会给你该有的体面和尊重……你那时淡淡的,我只当你同那些人一样是个泥人……”

    谢谦试探性握住檀玉放在膝上的手,见他不躲,又慢慢道:“后来我意识到,你并不是那样的人……我想讨你的欢心,”他握着檀玉的手贴上自己脸颊,“再后来你有了孩子,我感觉仿佛有什么活过来了……就像、就像我的什么在你那里生根发芽一样,让我有了一条退路。”

    檀玉看着谢谦朝自己露出一个丑得要死的笑容,他说:“你知道么,在定阳的时候,营中最开心的事就是信使来。有妻子写给丈夫的、有母亲写给儿子的、还有姊妹写给兄弟的,认字的人一封封念过去,那天营里都不会有人打仗……我和爹就盼着收到娘的信,她告诉我们锦梁一切都好,我和爹就能睡一晚上好觉。”

    “那时我不懂这叫做盼头。娘是我和爹的盼头,我与爹是娘的盼头。有了盼头,人就能活下去,”他的眼睛有些湿,嗓音哽咽起来,“后来爹娘死了,就没有盼头了。无论我在百夷怎样九死一生,我都没有能回去的地方。”

    “但是小玉,你给了我一条新的退路,”他枕到檀玉膝上,将檀玉的腿搂在怀里,“你和孩子,让我能够从卖命的路上停下来。”

    “从前的事,都是我的罪过。没能善待你、没能留下你……你恨我也好,怨我也好,我都愿意承受。只是小玉……”谢谦感觉有什么热热地从眼眶里涌下来,淌到檀玉的衣裳里,洇开一片湿意,“你能不能别不要我,别与我和离……”

    “你……”檀玉怔了一下,将手轻轻放在谢谦头顶,口吻软和下来,“……我没说过要与你和离。”

    他垂下眼睫,手指慢慢捋过谢谦的发髻:“……也没说过不要你。”檀玉知觉谢谦把自己搂得更紧,一时也有些失语。他拍拍谢谦,无奈道:“纵是外头下着雨也是青天白日的,你这样是甚么意思,快起来,丢不丢人。”

    谢谦还是不动。

    檀玉叹了口气,索性由着他埋,自己拿了茶喝了一口,缓声道:“伊始我恼你,是因你瞒我许多事。如今你说这一摞子话,我又恨你前倨后恭,非君子所为。”他顿了顿,看着膝上那颗脑袋又觉得可怜,“当年我于湖阳接旨时并无他想,不知你性情如何容貌如何,却只一点定了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