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搬到榆钱巷,凝露与吹雨一直睡得不好。这两个一面是挂念檀玉与谢谦的情分,生怕檀玉生着气搬出来日后又要受冷。一面是挂念檀玉的身子,这里比不得府上精细,使唤的仆人也不多,难免周全不了。好在檀玉是个好伺候的,一个屋一张榻几卷书本,他自己就能安安静静待一天。

    只是昨夜不知为何,两个人竟一夜好眠,梦都没做,睁眼时窗子外天都透亮。凝露醒得最早,看了眼日头坐起来惨叫一声:“睡过头了!”而后忙蹬了鞋把另一张床的吹雨摇醒,两个人手忙脚乱穿衣裳系巾子,点着外头小丫头去灶上领热水,好洗漱了去叫檀玉的起。

    两个人匆匆整理好仪容,临到檀玉门口还没等推门就听檀玉在里头道:“……先别进来!过一会子再来伺候,我……我再歇会儿……”

    听得这句两个丫头对视一眼,没等问什么便见一旁红芍姑姑手里拿了个冒着热气的红糖馒头自花廊那头过来了。红芍看了她俩一眼道:“这儿就不讲那些规矩了,你娘灶上新蒸了糖馒头,还不趁这时候去吃两个?”

    这话是说给凝露听的,里头檀玉没叫人,她俩大清早的也没旁的事,索性手拉手去了灶上吃饭。外头三个人说话檀玉在里头听得清清楚楚,他坐在床上看着自己,一时还有点子反应不过来。方才他睁眼时只觉得腰腹一阵酸麻,伸了手下去一摸,果然有股子湿意。檀玉这才想起来昨夜不知怎的一回事,睡得又沉又香,还做了个离奇的春梦。

    忆起梦里的香艳情事,檀玉只感觉脸颊烧得慌。难道他就那么想那档子事儿,人都搬出来了心里还忘不掉谢谦?思来想去檀玉只觉得心里窝起一股邪火,恨不得把那狗东西从青吟街扯过来捶他两下泄恨。可想着想着檀玉也觉得谢谦无辜,梦里那是他自己乱想,平白关谢谦什么事?想来是夏日气燥,连他的心也浮了,竟生出迁怒这等不庄重的情绪。看来今日须得多用一盏冰糖绿豆汤,杀杀这阵心火。

    平过这阵气,檀玉又觉得胸乳胀痛,他腹中的孩子刚到四个月,已经有了点微凸的怀相。檀玉摸摸肚子,依旧有些新奇。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听不听话乖不乖巧,模样长得像他还是像谢谦……想到谢谦他又忍不住想起那个梦,梦中的人那样热烈地亲吻他,赤诚的眼睛望着他几乎要让檀玉溺水,他想起自己在梦中抬手去抚谢谦的脸颊,男人的鼻尖泌出情热的细汗……

    不行!不能再想了!

    檀玉抬起手搓搓自己的脸,将自己从荒唐情事里拍了出来。等他将屏风上挂着的衣裳一件件重新穿在身上,再抬眼时就做回了那个出身清贵大族的庄重主母,李氏檀玉。[br]

    这次檀玉再叫人时进来的就不是吹雨和凝露了,而是红芍。她脸上一点儿也没有帮衬谢谦胳膊肘往外拐的歉意,依旧是那副稳重的督查司姑姑姿态。见来人是她,檀玉也是一怔,手里捧着茶盏道:“怎么是姑姑来了?”

    红芍朝他点点头,轻声道:“收到了司中的消息,圣人急传密诏,谢侯要回京了。”

    檀玉一怔,没想到竟这样快,他下意识问了一句:“那他甚时候回来?”

    红芍意味深长看他一眼,见檀玉后知后觉咬了下嘴唇,她才施施然回答:“不知呢。郡王谋逆是大事,还不晓得宫里要怎么发落。听着消息,谢侯后日便要走,夫人若是想见侯爷一面,下官可代为传话。”

    檀玉垂头斟酌半晌,最终还是轻轻摇了摇头:“不见也罢。那些事我还没有想明白,与他相见只不过是平添难堪,还是不见了,多谢姑姑惦念我。”

    听得檀玉说了这句,红芍点了头算是知晓,而后退了出去。等关了檀玉的房门,红芍在廊下望着院中那株大榆树吁出一口气,谢侯啊谢侯,不是姑姑不帮你,是你在你夫人这儿不中用啊![br]

    另一头谢谦平白打了个喷嚏,他摸摸鼻子,显然有些迷茫。这几天他一直都在寿安王府查卷宗,做最后回京述职的准备,有谁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背后骂他?难不成是小玉?谢谦诚然意识不到自己现在想什么都能拐到檀玉身上,见他愣神,在他身旁的青衣宦官看了他一眼,温声道:“小谢大人可是要用盏热茶?前几日落了雨,要仔细身子。”

    谢谦抬眼看了过去,那叫做安平的宦官一双手缠了药布,正温和地看着他。谢谦眯着眼想了想,说道:“……我记着那天郡王爷叫了右使的名字,右使是……姓时?时辰的时?”

    安平恭敬应了声“是”。谢谦却“咦”了一声:“姓时……你是城阳伯府的人?”

    安平这才有些诧异:“小谢大人记得?”

    谢谦摇了摇头:“也不是。十年前征夷大将军通敌,圣人就着这件事砍了朝中一串儿的脑袋。因着这事儿事关谢家,我曾蒙幸破例见过内庭卷宗,所以依稀记得有这么一户人家,”说完他更加惊奇,“我记着当年这事儿闹的很大,凡是牵扯进去的人家十岁以上男丁大都判了斩首,你竟活着?”

    谢谦与旁人说话通常不怎么走心也不怎么好听,又猖狂又戳心窝子,然而安平全然不在意这种冒犯,他依旧是笑笑,答道:“微臣受二殿下与郑氏余荫庇佑,得以苟活于世。”

    “苟活?我看不像,”谢谦跟着笑了一声,“能做到督查司的枢密右使,还瞒了二殿下这么些年,看来太子很器重你。你从前与二殿下甚个关系,他这么小心眼儿一个人,竟肯说动一向保守的郑氏从死牢里捞你。”

    安平摇摇头,苦笑道:“……不过一伴读尔。”

    “我看不像,”谢谦又说了一遍,“那日莲台寺他兵败被俘之际尚且扯着嗓子与我对骂,临最后却因你反水气得呕血,想必你与他之间应当情非泛泛。”他瞥了安平一眼,“况且皇子伴读日后多半前程锦绣,如今沦落掖庭内宦之地,想想倒也算你合你口中所言的苟活了。只是我想不通,他这般待你,你为何背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