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四,榆钱巷迎新客。

    檀玉从马车上下来时做了寻常青年的装扮,一头长发用玉冠儿束成髻,身上穿得云青长衫佩得容臭,往那一站便像个清贵的读书人。好在他的身子刚到四月还不明显,做做样子也能蒙混过去。他下得车,转身伸了手出去,没一会儿车上扶着他的手下来一名姑娘。姑娘戴了帷帽遮了脸,却半扶了腰,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

    往来晨起的人都知道要来新邻居,头一日就有一房下人过来洒扫,没想到第二日主人就搬来了。看那一家子穿锦着绣的,定是个富贵人家。再看姑娘模样,一只手扶了腰条,倒像是个有了孕的,只是不知是不是那青衫小郎君的夫人。跟着那姑娘下来的是一名妇人,那妇人也戴了帷帽,一身对襟儿穿芙蓉的大袖裙儿,纵是瞧不清脸也能看出几分仪态。

    先头来的一房人家已然候着了,见主人家马车到了便有嬷嬷打扮的人迎上去,口里称了一声“太太少爷姑娘”。待那一行主人家进去,那嬷嬷抓了一把大钱递给邻居,又抓了香糖果子分给巷里玩儿的小娃,笑眯眯道:“刚进去的是咱们家太太少爷和姑娘,咱们姑爷进京做官儿,为着近些就新搬到这儿,平日里有不便的地方就麻烦大家指路帮忙了!来,别客气,再拿点!”

    说着又抓了一把铜钱分出去。

    这是新居喜钱,不要白不要。这家媳妇那家婆婆伸手接了,脸上也带了笑容,一声声应着,只说什么事儿都能来问她们,若有要帮忙的,只管张口便是。来了都是邻居,有了交情日后才好相处。

    那嬷嬷笑眯眯点点头,这才回了院子。

    进了门,凝露直了半天的腰猛地松了下去,她一摘头上帷帽,气喘吁吁道:“了不得了不得,一直挺着腰可累死我了!公子,以后可不能让我做这事儿了,大家小姐奴哪里妆得来!”

    另一边儿红芍也摘了帷帽,拿在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风:“行了行了,快进去歇歇,几步路而已,没露馅儿。”

    檀玉听了也跟着笑:“你是功臣,当饮一杯茶。”

    说完进了屋当真给凝露倒了一杯凉茶,凝露捧着喝了,又将外头衫子脱了,换了自家衣裳回来开了箱笼,替檀玉收拾屋子。如今这院子里下人不多,吹雨又没跟来,凝露身上活就重些。红芍见她一个人转不开,也跟着搭了把手,两个人把檀玉卧房理出来,也就算了有睡的地方。

    这院子不深,只两进,檀玉的陪房住在前头,那一家的嬷嬷和她男人就担了门房和前院儿的活。里院里的正厢檀玉住了,两处偏厢里一处是凝露带着两个小丫头,一处给了红芍。前头那一房人家来得匆忙,没理好太多东西,如今凝露带着小丫头同红芍接过手来,料理清楚已是晌午。

    跟着他们一起来这儿的还有凝露的娘,她娘原在李府做灶上娘子,造得一手好汤水。温氏知道檀玉要搬地儿,又走得匆忙,索性把凝露的娘也送过去照应他的吃食。只是她还不知檀玉为甚怀着身子要搬地儿住,问了也只是说同谢谦吵了架,出来静静,余的便没什么了。

    临到傍晚,红芍换了身仆妇衣裳,挎了个小篮出去采买。待过了一处鱼摊,她伸手指指上头的黄辣丁:“几时出的水,还新不新鲜?”那鱼贩磨磨手中刀子,笑道:“东边水来西湖养,今儿中午起的鱼,保新鲜!”红芍点点头:“且拿两条来尝尝,不知什么时候上大鱼?家里主人等得急,催人呢。”那鱼贩拿草绳穿了两条黄辣丁的腮,递给了红芍:“初六上鱼,您可得记得来。”

    红芍微微倾身接了鱼,唇间飞快说了一句话:“榆钱一切安好,转告谢侯,无需担心。”

    那鱼贩点了头,又开始吆喝起来。红芍提着两条鱼,又采买了点驱虫的药粉香囊才一路回了榆钱巷。

    日子一转就到了初六,谢谦自督查司密道出了城,一路到了雍州卫的据点领了枪马,天一黑便带了六百余人往黑瞎子岭去,至于余下的两千人则是下午突然接了督查司的临时调令,转而围向了城郊的莲台寺。谢谦将自己带的六百人编成小队,而后一点点沿着岭中一条溪水前行,隔一处留下一队,直到黑瞎子岭一处做过标记的洞口,天黑时溪边只剩下了谢谦一人一骑。

    日头一落,洞里便有人出来取水造饭,跟着灶上人出来的还有负责巡夜的小队,七八点火光鬼火似地游出来,谢谦冷着眼勒紧缰绳,骑着马朝那边走去。听到马蹄声,巡夜的兵匪大喝一声:“什么人!”

    几簇火把聚过来,照出了谢谦的脸。他面上带了笑,朝下头那几个男人抱了拳:“在下宜都人,借道湖阳前往雍州,只是天色已晚没能进城,见这边有火光便来了,想着野岭子里或许有猎户人家借住一晚,明日好进城补给。”

    那几人对视一眼,均没说话。这些值夜的兵匪汉子早早就得了寿安郡王的令,凡是靠近黑瞎子岭的,无论男女老幼无论有意无意,一律就地格杀。如今洞口立着个骑马的男人,马背上鼓囊囊的,倒似独行的侠客。这几个兵匪只当是见了肥肉,毕竟男人不值钱杀就杀了,马可值钱得很!

    那七八个人里有个队长小旗,背后藏了一把雪亮大刀,他眼珠儿一转脸上便带了笑朝谢谦走去,只想着把这独行侠客从马上哄下来再一刀了结了,没成想他刚离谢谦不到五步距离,嘴还没张,只见夜里一道银光,哧地一声捅进了他的喉咙,锋利枪尖自男人后颈子穿出半截儿,顷刻毙命。

    谢谦抬了眼,脸颊刚溅着点血花,正淌到下颌。他枪上还挑着男人温热的新鲜尸首,朝着洞里冷声道:“雍州卫听令!督查司奉天子命平湖阳叛军,岭中乱军降者不杀,违抗者就地处决。”

    六百雍州卫顺势而出,谢谦立马不动,看着一丛丛火光在夜幕下点燃,向那洞口扑去,里头顷刻间一阵杀喊声。雍州卫的副官打马立在谢谦身旁,方才他在不远处是瞧见谢谦那一枪的,夜里一线银光快准狠,没任何留情余地。副官看了那一眼还在滴血的枪头道:“侯爷如何得知他对您欲行不轨?”

    谢谦甩甩枪上血,一抓一提将枪尖屁股握在手里,拿细麻布擦拭着上头滴滴答答的血:“我不知他要做什么,”他声音平淡,“因为他要做什么都不重要,我只是要杀他而已。”说完他瞟了一眼地上那柄片儿刀,笑了一声:“这刀就算他亮了也奈我不何,战场上兵长一寸强一寸,他想和我交手,得用长柄大刀才能让我忌惮两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