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晌午热气儿,檀玉起来时谢谦已经不在府里了。清风递了口信,只说他出去办事。檀玉知道湖阳生事,虽不知是什么,但见谢谦往出跑也知道多半他要掺和一脚,索性也就不管他来回跑,只理好了家里,不教他为难。

    那头因着红芍来了,她身份特殊,又是女官又是探子,虽是贴身护着檀玉也不好同丫头下人们住在一起,好在青吟街这院子深,檀玉理出一间两层的小楼给了红芍,本想再拨两个小丫头给她使唤,却给红芍婉拒了。

    今儿套车出门,红芍来时已经换了打扮。那一身红裙儿没了,换成了一身丁香褐滚宝金边的褙子,一头长发还是绾做圆髻,只是没了红纱,只带戴了两根金头银角的如意簪子,跟在檀玉身边妆成了寻常大户人家嬷嬷的样子。

    如今出行大车里添了一个人,说不上拥挤却也有点新鲜。只是红芍话少,坐在那儿便垂着眼睫不出声,多一个也好像没多一般。檀玉递她糕点茶水,红芍也只是沾一沾唇,便放下了。

    榆钱巷离青吟街不远,往南边过两条街便是,檀玉到时正是各家午歇刚起,街坊脚店的小厮老板们上了工,在门口窗子旁叫卖揽客。

    马车进不去巷子,檀玉便在巷子口下了车。一下车便瞧见前头一溜儿阴影,家家院子里都栽了株大榆树,枝繁叶茂交在一起,成了天然的一处阴凉。檀玉仰头看一眼树,同吹雨凝露笑道:“这倒是好地方。”

    榆树叶盛,枝枝桠桠越了院墙越长越密也没人去削,便是这里的人家和善,不计较那些琐碎之处。又说种树育人,这样高大的树木没个两三辈人长不起来,也没哪家哪户贪财伐了卖钱,也见此处民风好。檀玉虽然还没见到自家买的那套院子,已然对这儿的邻居满意了七分。

    待往巷子里多走几十步,檀玉见了他买下的那座小院儿。不深,只两进,却造得精致。听闻前头人家是皇商家里一房读书的,房子买在这儿方便家中人上京赶考。前一年京中殿试中了出身,便举家搬到京城去了。只是走得匆忙,连家具都没带走,俱留在了这院儿里。

    檀玉进去前后都逛了一圈儿,这家里也种了榆树,贴着墙栽下,已然能遮出一大片阴凉了。隔开前后院子的是一处花廊,没了主人照料花儿开得就杂乱,但是还是能瞧得出旧日的规矩。

    待檀玉看过里头陈设,只觉得这房子样样都好,就是缺了人打理。他当即便叫了凝露,让她从谢府里他的陪房中拨出一房人家来住到榆钱巷这儿,不管住不住,先把房子收拾出来,添几分人气儿。

    凝露应了一声,一行人又陪着檀玉在院子里小坐了一会儿才走。出了巷口,边儿上有一家脚店支了棚子卖热豆花,雪白鲜嫩的豆花放在瓷碗里头,浇一勺子肉酱再洒碧绿葱花儿,热腾腾吃了只要十文钱一碗。若是舍不得肉酱钱便不放,点了酱油盐醋进去,只要六文钱。

    檀玉少见地有些馋,便让吹雨去买一碗,拿了自家车上的白瓷碗去接。那卖豆花的是对老夫妻,见吹雨年轻穿的又好,手上瓷碗白生生的,便知她是大户人家的下人,肉酱都多给了半勺。吹雨不好意思,摸了十三文钱递过去,捧着碗一道儿回去了。

    回了车上,檀玉吃了几口就放了勺子由着凝露吹雨分着吃了。他就是怀了身子嘴馋,吃得两口得了趣就不吃了,凝露吹雨跟着他少出街门,一碗咸豆花吃得两个人鼻尖儿沁汗,就连红芍都没忍住盛了一勺子吃。

    车厢里一股子肉酱香气,四个人对着笑一场,只说街上卖的比府里做的好吃。

    回谢府时日头已经往西边儿落,红霞铺了漫天,连青石板都闪着金红的光泽。回府时门房的人说侯爷还没回来,檀玉应了一声,待过前院儿时才发现谢谦书房窗子没关。方才下午在榆钱巷时一堆小娃儿在地上玩蚂蚁,老人就说这是蚂蚁搬家,天头又要下雨。

    入夏后雨水多,天也是说变就变,檀玉怕谢谦房里头进雨水湿了桌案,便停了脚步往他书房那边去。

    谢谦的书房平日里是不教下人们进去收拾的,只是他并不拦着檀玉进来找书,因为他自己带的那一箱子书也在谢谦房里摆着,同他的不在一座架子上而已。想着想着人就进了门儿,里头那架嵌山水绢画的玻璃屏风就在房里摆着,檀玉看了一眼面上带了笑,便往窗子那边去。这事儿他是不必自己动手的,使了小厮过来落窗,他在桌案边看看房里还有什么不妥。

    看过一眼房中没什么要换的,檀玉正准备走却无意碰了一下桌案,上头一沓子书本折子半掉不掉刮了衣裳,他伸手扶了一把,在心里念了一遍谢谦怎么不拿镇纸压住这些书纸,若是起了风可不是吹得一屋子都是。念着念着檀玉的手倏地一停,他怔怔看着那张被蹭开了的无封折子,浑身僵在了原地。

    像是要确认什么一样,檀玉屏退了下人,将那封折子抽了出来,抖着指尖展开。

    开头一句“臣禀陛下”差点让檀玉合了折子,只是下头字字句句都是惊天大事,让他挪不开视线。直到后面几句,檀玉更是觉得窒息。

    “……湖阳李氏,或与郡王谋逆,无实状……若有真,无所阿私……”

    六月初夏,檀玉站在谢谦书房中看着手中这封密折,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凉透了。他知道谢谦不是无的放矢的人,这封又是要递给圣人的折子,他绝不会胡言乱语。既如此,那便是李氏真的牵扯了进去。

    只是檀玉不明白,这是谁的主意?湖阳李氏诗礼传家,更是儒林执牛耳者……这样好的声名,为什么要去参与寿安郡王谋逆?这样剥皮实草株连九族的大罪,李氏……怎么敢的?檀玉倏地想起那日谢谦在院子里抱着收哥儿和姐儿的样子,嫂子膝下的孩子还那么年幼,他们怎么能惹下这样的塌天大祸?

    还有大姐姐。大姐姐那样清高的一个人,居然被寿安郡王掳为妾室,这样一个耳光狠狠打在了清远伯府与李氏的脸上,他们竟然忍下了?怪不得蒋庭安支支吾吾说大姐姐抱病,怪不得谢谦三番两次阻着他去清远伯府看望……原来这一切的一切,只有他自己像个痴傻小儿一样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