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暑末尾,寝屋内仍置了一方冰盆,丝丝凉气渗到皮肤里,通体仿若浸在一团腾飞的软云里。

    卧榻上的女子紧蹙眉心,素白的手指死死攥着披帛捂在心口处。额间的冷汗不断沁出,随着屋门吱呀一声响,女子蓦地睁开眼睛,眸底余震未消。

    扶桃端着冰酪进来,见到自家小姐脸色青白,双唇轻颤,忙不迭近前抚她坐起:“小姐可是被梦魇住了?”

    顾毓苏抬起手腕,腕间没有冰凉沉重的铁索。她抚上脸颊,那里光滑一片,还不曾有道深可见骨,横贯半张脸的刀疤。

    顾毓苏缓缓松开拳手,起初以为眼前见到的是梦境,恍恍惚惚一点也不真切。她喝下那盏毒酒,不是应该死了么?直到扶桃的手,隔着纱衣贴在小臂处,带来切实的触感。

    她垂下视线,看到扶桃用布包裹的严严实实的手掌。

    “我去给小姐倒盏茶。”扶桃察觉她的目光,毫无痕迹地抽回手掌。

    顾毓苏眼波微震,手倏尔抓住她:“扶桃?”

    若是没记错,扶桃这裹着的手掌里,少了一截小指。在顾毓苏及笄前一年,扶桃遭人诬陷,说是偷了顾家主母的玉钗,为自证清白,扶桃切断了自己一截小指。事情查到最后,其实不过是顾夫人身边的小丫头,不小心把玉钗掉在了桌角缝隙里。顾毓苏那时也要切了那丫头的手指,顾夫人斥她蛇蝎心肠,竟然任此事不了了之。

    扶桃听到顾毓苏哑着嗓子唤她,忽而红了眼眶。克制着汹涌泪意,安慰道:“小姐别看,我不疼,过几日就好了。”

    顾毓苏盯着她,怎么会过几日就好呢?及笄那一年,扶桃因为怕自己受到牵累,被那些世家小姐讽刺,随意便嫁了个清贫的瘸腿农人。婚后一个月就随丈夫去了青州,自此后两人从未再见。

    顾毓苏轻轻吸了下鼻子,摸掉眼角的泪痕:“嗯,我们找最好的大夫,你定不会有事。”

    话落,扶桃噗嗤一笑:“小姐说没事,就一定是没事了。”

    她说完,嘴角的笑意有了片刻的凝滞,低声道:“老爷说,小姐午睡醒了,便去书房一趟,似是有事与小姐商议。”

    或许是前世经历的事太多,顾毓苏回忆半晌才模模糊糊想起来,这次所谓的商议,应该是同月末宫宴有关。阿爹想让她将入宫的机会,给那位才寻回不久的妹妹顾清如。

    “妹妹”?顾毓苏不免冷笑,人家可是吏部尚书顾敬文的正经嫡女,自己才是那些个典故里,鸠占鹊巢,人人唾弃的假千金。

    当年顾敬文从云川调任至京都,怀有九月身孕的顾夫人紧随其后入京。不料半路遇暴雨,人受了颠簸早产,在一户农妇家里诞下一名女婴。农妇原是流放到此的罪臣之后,见了贵主产女,立刻心动。为不让自己的女儿跟着受苦,趁机将两个女婴调换。

    一年后,农妇为赎罪,跳井而亡。死前把真正的顾家小姐送到附近的尼姑庵,顺便给了主持一封书信,嘱托其十八年后再打开。要的是一切尘埃落定,让养在顾府里的亲生女儿真正得了人家的好家世,好姻缘。

    可惜尼姑庵一场大火,烧得主持钱袋漏空,无意打开了信件,得知首尾。便带着真正的顾府千金上门,换了百锭金子。顾府为掩下这段丑事,对外只说二小姐体弱,得大师指点,在菩萨底下养了这十多年。

    顾毓苏上辈子不懂,为何后来阿娘一夜之间待她如隔血海仇敌,没有血脉之情,难道养育之情也没有了?好几次,她听到阿娘身边的李嬷嬷说,不愧是那腌渍女子的种,打小便冥顽不灵,不学无术,半点世家小姐的样子都没有!哪像咱们大小姐,跟着善人长大,也是菩萨心肠!

    那时,她如同困在笼里的小兽,一心要扒了身上这层皮,把所有事物全部还给顾清如。可偏偏遇到了陆昭,当今三皇子。她犯了浑,一错再错,动了陆昭心尖尖上的顾清如。落到最后,被陆昭囚在宫中,一盏毒酒了却前世。

    思及此,顾毓苏心下登时万分清醒,什么太子也好,千金身份也罢,这辈子她任何东西也不要了。

    扶桃手上有伤,叫了竹云进来给顾毓苏挽发。镜中人两弯新月眉微拧,琉璃似的眸子漾着湖澄澈清水,眼尾未上妆,却稍泛氤红。小巧樱唇水润莹亮,随意勾一勾,便是夺人摄魂。小小年纪,已有倾国之貌。

    顾毓苏带着扶桃来到书房,书架前,顾敬文停下手中的笔,扫了眼扶桃,转而端看着她:“可还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