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寿安郡王府的大门,谢谦上马再往榆钱巷走时忽然就有了那么一点子近乡情怯。

    分明不久之前还在床笫缠绵,只是檀玉眼神清凌凌的,让他的策马离去就有了点从榆钱巷落荒而逃的狼狈意思。他漫无地在街上走着,却见两边街坊都开始卖起了金银元宝、纸扎草钱,谢谦算一算日子,便知是中元将至,家家户户要祭奠祖先了。

    谢家的祠堂还在锦梁,檀玉又有着身孕,不便主祭,谢谦想了想,他家里人世代从戎,刀尖上滚过来的人想必不会在意这些仪式,自己这个做子孙的便在湖阳祭了吧。想了这些,谢谦便往佛寺与道观里去,僧道都请上一请,只待中元那一日念几卷经文,化些金银元宝火烛香油,便算是祭礼了罢。

    忙了这些事早已过去了两三日,谢谦再回到榆钱巷时正是个天头极好的黄昏时候。他走了小门进去,刚到花廊便听内院里有说笑声,他进去一看才发现是檀玉茗玉与安平红芍在院子里支了桌子,正开荔枝小宴。七月里荔枝挂了熟果,安平在宫中内造的路子广些,又是督查司新官上任,自然有人孝敬他。拢共得了两篓子鲜荔枝,安平留给王府里郡王一篓,另一篓则送到了榆钱巷。

    李茗玉出阁后好饮酒,安平不知她有这样的兴致,那一篓荔枝拿来时便听她对檀玉笑:“这个好,红荔绿叶,又是季节,就该在院子里摆宴作诗。只可惜咱们年纪长了,不便同少时一般投壶游戏,檀哥儿,索性快叫凝露的妈治些糕点小菜,咱们在院子里饮乐一回。”

    许久没有这样自在日子,李茗玉一双眼睛亮晶晶的,连着檀玉都来了兴致,叫吹雨凝露去院子里铺开大桌,折些廊中花草摆了瓷瓶,将大榆树下妆出一番新意。安平没想到一筐荔枝能惹出这么场“酒会”,一时也失笑跟着作陪。

    几人在院子里坐了,檀玉想了想又差人去请红芍姑姑。待人齐了,灶上便治了几样小菜点心,酱松菌糟鹅掌糟鸭信凉拌肚丝儿一一拿花瓣儿碟子盛了,中间又炖了一瓮煨笋蹄花。因檀玉与安平均不吃酒,又额外吩咐灶上点了一壶乳子芝麻茶并一壶三友茶。

    最后上来的是荔枝,做冰淘也有做什锦也有,余下的剥了壳去了核拿冰湃过晶莹莹堆在玻璃盏上,用银签子扎了,看着便清凉。

    安平含笑看着茗玉吃荔枝,她拿签子扎了一颗浸在酒里,吃得脸颊飞红。只是这东西火性重,天头又没出暑,檀玉纵是跟着开了胃口也用得不多,吃上几个便停了签子,用起菜来。黄昏气爽,一阵阵微风吹过榆钱胡同,檀玉只觉得浑身都舒坦了许多。他少见地半靠在椅背上,眯着眼享受那一缕缕落在他身上的阳光与晚风。

    吃到一半儿,茗玉半醉间执盏笑道:“……拿纸笔来!这样好的兴致,合该写诗作画才是……”

    丫头们替她铺纸研墨,李茗玉也不拿炭笔打底,只三两笔点出一副荔枝图来。黛青朱红,别有一番风流意趣。檀玉跟着取了纸笔,凝神片刻便落笔而下,填了一阕长词。谢谦到花廊时正逢上李茗玉评檀玉那阕词,他止住脚步,便听里面人道:“……竟是庆春泽慢,少见你填长调,可见是这一宴吃得兴致好了。”

    檀玉笑笑,吃了一口乳子茶:“前几日正看了点闲书有感……如今比不得年少时自在,阿姊出门后也少见词句往来了。”

    满打满算李茗玉已经在这儿住了一阵子,他们姊弟两个倒比从前在李府时感情要好上许多。茗玉听了朝他眨一下眼,视线又落回手中那阕双调长词上。

    “斜月楼头,风烟渡口,水衔天边归船。昨夜又梦,金玉春山绮年……”李茗玉持箸击盏,敲出宫调鼓点,“这起调颇为锦绣富贵。”

    她抬眼看向檀玉,笑意浅淡:“下阕倒是悲调了,想来阿檀也不比旧日里快活,是么?”

    安平低头喝茶,余光里却见花廊下一道人影晃动。他怔了一下便猜到那边是谁,索性举盏朝向那边:“侯爷既来了,不若一同小酌半杯?”

    那边姊弟二人循声望过去,便见谢谦从廊下出来,一点点走向他们。檀玉半眯起眼,依旧是那副怡然模样,他望着他,又好似眼中没有他。

    红芍让了坐席给谢谦,檀玉睫毛眨了一下,眼神将谢谦从头溜到了脚。安平在桌下轻轻拉了拉茗玉的手,拿着半碗荔枝冰淘同茗玉避回了厢房,一时院中主仆皆散,只余下谢谦与檀玉二人。

    檀玉也不动,只是懒洋洋轻笑一声:“你瞧你,杀神一样的人,走到哪儿都有人避着你,我好好的宴席就散了,真讨人厌。”

    方才他偷吃半盏梅酒,而今风一吹,酒意将将上了脸颊,晕成浅淡的红。谢谦从没见过这样的檀玉,他吃茶作诗,下笔有神,言笑里一片轻松自在,眉间神色再没那些化不开的平淡意趣。

    原来同旁人一起时,他竟也是这般快活。

    谢谦就是在这时意识到一件事的,那便是不是檀玉离不得他,而是他离不得檀玉。

    没了他,在泊心院里、在榆钱巷里,檀玉都能过得悠然自在。他点茶合香、读书填词,好似神仙般怡然自洽。而自己呢?谢谦闭了闭眼,没有檀玉的滋味他已经尝够了,那种蚀骨销魂的寂寞和冷寂,仿佛将他打回了十年前他一无所有的狼狈时候。

    将死之人并不畏死,可是他活过一次了,又体会过那样鲜活的美好,他怎么愿意再回到那个行尸走肉般的过去?